朱明勇：感动他们 感动自己

岁月蹉跎，星河鹭起，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我们都在期盼光明。

潮起潮落，山河依旧，每一个夜幕降临的傍晚，我们都在追逐理想。

2021 ，这个年度，即将退出历史。

2022 ，悄然来临。

回首，一切茫然，全然记不起这365个日夜，我们奔波的征途。

凝视，万事皆空，卸下所有的荣耀，我们叩问自己：

2021，什么是你的贡献？

一、登封，刘华家族涉恶案收官，全案7名被告人10个罪名全部撤诉

2021年11月11日，我还在山海关开庭，登封法院通知召开刘华案庭前会议，因庭审冲突，我只好临时委托另一名律师把我的各项申请和辩护意见传达法庭，提出全案无罪的辩护观点。庭前会议结束后，检察机关对刘华案全案撤回起诉，不久，检察机关对全案作出不起诉决定。加上此前已经撤诉的几名被告人，至此，刘华家族被控恶势力犯罪的全案7人，全部无罪获释。

驻马店，这是一座我们多年办案历程中，极少涉足的城市。

刘华家人找到我之后，我其实拒绝了无数次，现在也回忆不起最终是什么原因使我下决心接手这个案子。刘华案的离奇之处在于他原一审被判刑18年，上诉后发回重审，重审居然改判加重至23年。而且，原起诉书并未指控刘华等人涉恶，只是公诉人在庭审时，当庭发表了刘华等人构成恶势力犯罪的公诉意见。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背负着当事人的巨大期待，我参加了刘华案二审庭审。没想到这一开庭，就是十天。这个案子原一审、二审和发回重审，三次开庭均只用时一天。

“终于有了我说话的机会”，被告人刘华在法庭上一口气做了长达两天的自我陈述，怨抑，在他心中激荡了太久。

十天庭审，我们一点点用事实、证据、法律，说服法庭上的法官、检察官。果然，在第十天的法庭辩论阶段，出庭检察员当庭表示：本案不构成恶势力犯罪，建议法院依法处理。

2021年11月12日，57岁的刘华在被羁押1535天后重获自由。而他此前被指控家族恶势力犯罪，一审曾以故意伤害、敲诈勒索、诈骗、强迫交易、寻衅滋事、非法倒卖土地使用权等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3年。

该案两次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发回重审，两次由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指定异地管辖，二审我们申请了6名证人到庭作证，刘华家族7人共计10个罪名指控，全案获得无罪处理的结果。

这一次，我想说，除了当事人的信任，检察官和法官的正义也感动了我。

二、郑州，秦新伟案宣判：全案去恶，17年改判至3年半、两人宣告无罪

2021年12月24日，原被控恶势力集团犯罪的秦新伟案，全案4人均获重大改判。我的当事人，河南南浦化工集团董事长秦新伟，一审曾被定为恶势力犯罪集团首要分子，从原审的17年有期徒刑，改判为3年半，另3人中，1人从4年半改判为2年半，剩下的2人直接宣告无罪。

这个案子印象最深刻的记忆，我想大概是第一次重审开庭时我们遭遇到的那场车轮滚滚、夹风带雨的程序碾压，话未出口就被禁止发言，申请未提已经被驳回。即便如此，我们依然用血肉之躯顽强扛起来，开庭三天就戛然而止。甚至庭审结束全部辩护人均遭到恶意投诉，但是，令人欣慰的是北京、江苏、上海等地的律协和司法行政机关都给予了辩护人最大的关心和保护，使得我们能坚持下来，等到了这一次的改判。

如果说，这个案子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想可能是我的当事人秦新伟在法庭上拖着病危的身躯，满怀悲愤而又铿锵有力地吼道：“因为于某辉在洛阳当院长的时候，我没有给他面子，被冤至今天田地。但是我没想到，他会有今天，苍天有眼啊！我想告诉法庭的是，不仅仅是于某辉，背后还有人在干预这个案子，这是个定时炸弹，这个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爆炸，遥控器在我手里，而不在你们手里！”

还记得第一次在郑州市第三看守所会见时，秦新伟隔着铁栅栏，对我说：“朱律师，我的案子不可能就这样结束吧？我根本就不相信我会被判17年，我相信法律，相信你。”

“相信”，是这一年我听到最多的词汇。

“相信”，感动了我。

三、海城叶铁春案宣判，全案去黑，半数被告人无罪释放

2021年12月25日，我刚从法庭走出来，辽宁海城传来消息，历时三年之久的海城叶铁春涉黑案有了结果——这起被媒体称之为“史上最小黑社会案”，全案去黑。6名被告人1人宣告无罪，2人因超过追诉时效而终止审理。当年的“黑老大”叶铁春获刑10年半。

东北，本是我们执业的“空白地带”，算是自我设限。因为那里天气太冷，路途遥远，算是南方人的我很不习惯。三年前这个案子的家属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给了一百个拒绝的理由。但是，当我们深入了解这个案子的故事后，破例了。

时至今日，我依然回忆不起来，具体是哪一次、哪一句话感动了我。

我印象最深的是，2020年9月第一次开庭，因为我们当庭提出了诸多应当变更起诉的理由，法院决定休庭。那一晚我随手在酒店的小超市买了一瓶15元的人参酒以示庆祝，结果就是这瓶酒差点要了我的命，头痛难忍，高烧不退，但是我还是继续坚持了后续的长时间开庭。回想那一刻，后怕，当时我跟同行自嘲道明天的朋友圈一定疯传一篇文章：著名刑辩律师醉死东北某酒店。

但是，我又活过来了。只是在海城的第二次庭审中我牙痛发作，如刀绞一般。无奈之下在一个已经关闭的地下诊所杀了这颗牙的神经，将它的所有关于美味的记忆永远留在了海城的黑土地上。

那一晚，几乎所有的家属都在为我寻找牙医，海城，让我感动了。

四、湖南长沙朱新建案全案去黑

这是我极为关注的一个案子，一个国防科技的高端人才，一不小心居然被涉黑了。我很不服。为此，我给最高人民检察院专门提交了一份特殊报告，直接要求根据那一条几乎没有人用过甚至都没几个人知道的法律条款对朱新建作出不起诉决定。

不久，检察院通知该案全案去黑。但是，接下来的庭审注定还是一场硬战。

我不知道，这些工作到底是不是一个辩护律师的职责所在，但我知道，它是一个辩护人的本能所在。

湖南办案期间，当事人家属见我常年奔波，问我身体状况如何，我说，大概有十年没有体检过了。这位家属硬是拉着我在湘雅医院做了一次全身体检。其实，每一年我都有体检的机会，但是我真的顾不上抽出哪怕一天的时间去体检，然而，当事人家属甚至都不急于要我去处理案件，一定要我先去体检。

这一次，我被真诚感动。

五、遵义陈建麟案取得重大突破

2021年11月18日备受关注的贵州遵义陈建麟恶势力犯罪集团案宣判，检察机关指控的数额特别巨大的诈骗案法院未予认定，多起寻衅滋事案未被认定，非法拘禁案未被认定。全案指控的多起套路贷诈骗案涉案资金达一亿多元最终被法院以虚假诉讼判决。而类似案件在许多法院多被认定为诈骗犯罪，有的甚至被判无期徒刑。

说实在的，这个案子我并没有充足的信心，因为，我见过大潮之下太多的机械执法，普通人都能明白的案件，在大潮之中似乎人们都有所迷失，辩护人往往也不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实上，这场辩护是艰难的，跟一群来自不同地域的律师在一个法庭上坚守了36天，我感受至深，也受益匪浅。

庭审接近尾声，我发表完辩护意见后提前离庭，身体抱恙的主审法官和即将退休的审判长专门送我走下四楼，他们怕我时间紧张还安排了专车送我直奔机场。路上司机拿出来点心和牛奶，他说考虑到我可能没时间吃午饭了就安排了点遵义特产路上吃。

瞬间，我被那一袋带有遵义特色的蛋糕和牛奶感动。

六、通辽市律协会长李永先案一审宣判

很多人找律师都喜欢找律协会长，那么律协会长涉案会找谁辩护？这其实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话题。

2021年我接手了内蒙古通辽市律师协会会长李永先被控诈骗、非法采矿、行贿等指控的案件。李永先不仅是律协会长，其两个儿子也都通过了法律职业资格证书的考试，可谓法律世家。他们完全有能力自行辩护，但是他们说还是希望我能接手这个案子。

法庭上，我们为李永先争取到一证一质，每一句庭审发言都能得到现场确认和记录。尽管案件的最终结果并不能为我们所左右，但是争取基本的程序正义，是我们所能努力的。我们努力了，也做到了。

这一回，我被同行的认可感动。

七、辩护的温度

这一年，我的新书《刑辩私塾》出版。

在这本书里，我专门放进去一篇文章，名字叫作《有情有义不逾矩，做有温度的辩护人》。

两千本带有编号的精装签名版在尚未开印时，即告售罄。

更有一些热心的朋友，即便是买到了签名版的，也还是在有机会见到我的时候再次请我签名。我的签名中，用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善良的心是最美的法律”。我寄语他们，无论外界如何纷繁复杂、律法如何变化更迭，我们始终关注的是案件背后那些活生生的人。人性、人情、人伦。我们需要有情有义的辩护，我们崇尚做有温度的辩护人。每一起案子的背后都有一个人，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家庭，每一个家庭的背后还有一个家族。我所能做的仅仅是试图维护个案上的公正，挽救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人。我想，关心他们的生命和自由，也许就是关注社会的公平和正义。我期盼对法治怀有温度，就可能会收获有温度的法治。

用温度感动他们。

八、2021，法庭上的人

2021年，在大江南北的法庭上，我们发现，对面的公诉席位上出现越来越多、越来越年轻的公诉人，他们有活力、有激情。审判席上的法官，学历也越来越高。

但是，在各地的法庭上，傲慢、冷漠、机械甚至蛮横依旧常见。

我们想说，法律的神圣从来都不是来用法槌的音高来衡量的，它来自令人信服的裁判。

法庭的权威也从来不是可以把辩护人随意驱赶所体现的，它来自耐心的倾听。

我们寄希望于在未来的法庭上，会展示出更多的仁慈和宽容，我们不想看到在故作威严的面饰下暴露出来的那些未曾隐藏的无情、彪悍和残忍。

这一年，越来越多的案件适用了七人合议庭，越来越多的人民陪审员开始走向法庭，相比专业司法人员的冰冷，一些人民陪审员反而给了我们更多的感动。

2021年，我们拼尽全力拯救出一个又一个的当事人，让他们重获自由、与亲人相聚。与此同时，那些制造了冤案的违法者们，也一个接一个走进了看守所。

他们是：

上海某区公安局长、副局长、经侦支队长；

江苏某市的经侦支队长、大队长；

四川某市的检察长；

河南某县的公安局长、副局长；

某省会城市的政法委书记（曾任中院院长）

九、我们期盼

2021走了，这一年，我们给予自己的是行色匆匆的脚步。

2022来了，我们期盼的是，放慢脚步，在征战中能多看一眼路上的风景。

2022，我们期盼国徽下的灵魂是担当、正义和果敢，而不是猥琐、苟且和卑贱。

2022来了，我们期盼严肃的公诉席上，那些年轻的面孔，能暂时收起不合时宜的讥讽，尽快走出辩论赛的热情，把严谨、周密和理性塞进胸膛。

2022，我们还期盼在庄严的法庭上，那些同为人父、为人母的法律人，能扛得起正义，也闪得出温柔的光芒。

2022，我们期盼，法庭上的所有人，拿起笔签下的，都是用良心验证过的答卷，我们留存的当是那些无愧于天、不祚于地，永远都能感动自己的记忆。